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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澜传奇

艰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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逛了一遭,许月落去见他时他还惨白着一张脸,许月落简单同他说了几句近日的筹划,要他安心养伤,临走时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递给他。

    “这是宫变前一日收到的信,星沈一并寄来了两封,这封是给你的,你看过后,便放过自己吧。”

    顾劼接过那信封盯了很久,他没有问许月落那你能不能放下,因为他们的答案永远不会变,爱唐星沈之心,如爱日月,曾披光蒙泽,有沐春风,已是余生难忘。

    那信写得很短,却让顾劼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信中说,“怀瑾,你真是个极好极好的人,我总觉得你这样的人,生路当繁花锦簇,然后寿终正寝,一生尽得圆满,天命只有如此安排,方对得起十四岁才情满身的古家小少年,对得起二十九岁伫立朝堂的刑部顾大人,对得起这十五年间的挣扎沉浮,支离傲骨。我唐星沈此生得引顾怀瑾为挚友,实为大幸。

    若有人身陷泥淖,自堕自悔,此人不足弃;若命途多舛,同流合污,此人不足唾;若步步泥泞,仍存澄净之心,此人便是天下最一流的心性。

    执笔握刀,本无甚殊异,全在人心。心有黎民,血溅满身亦是干干净净,心生恶狼,朱袍青衫难掩周身恶臭。怀瑾,于言聿,于子晔,于我们众人而言,你是至亲,是风华满身的顾先生,是心怀大义值得敬佩的兄长,弟妹如此殷殷渴慕,兄长怎敢看轻自身。

    兄之华光,照明暗室,天下好儿女,无不钦慕,当兄长放下束缚,眼中定有异彩纷呈,此后如花美眷在侧,平顺安宁。”

    顾劼捧着信,将它贴近到胸口的位置,终于高声痛哭起来,他将头深埋进膝前,痛至哑然无言,唯有喉间溢出碎烂的压抑哭嚎。

    再也回不来了,再也没有了。

    过往数日,他不看不听,不猜不想,只当作全然不觉,可这一封书信,故人旧物,连同那女子的笑颜和现况都拉到他眼前,躲不得,避不得。

    此刻他明白得清晰彻骨,唐星沈已经死了,身销魂散,再也不会言笑宴宴地喊他怀瑾兄,世上再无那个纯净灿然的女子了,她死了,葬身在那座冰冷的金陵城,此生再也不能归家。

    果然是护短的唐星沈,救了所有人,唯独救不了十九岁的自己。

    再是卢滢。

    卢滢最好劝,许月落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自己的状况,青年惊愕,痛哭,却在许月落开口请求帮忙练习时一口应下,只跑出去一个人在校场练了一夜的刀。

    第二日后再见许月落,其身后便常常缀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,要么便是另一个格外脸嫩的俊俏少年,这状况维持了好一阵子,卢滢伙同十七守他守得寸步不离,恨不能将人当白玉找个匣子收进去。

    许月落虽觉颇受困扰,但到底无力反驳,任由摆弄。

    然后是以李焓为代表的一批逃出的京官,许月落承诺为他们照看远在天边的家人,待到机会恰当便将人接过来,又详细清晰的讲明了他们留下来能得到的俸禄,分配到的住所,甚至是暂时定好的职位,挂念的家人尚安好,手头有了事做,生活有了基本的保障,总算是分散了这些人突逢变故的惊惶。

    最后一个是商遣岚。

    那日许月落甚至泡了茶,摆出大谈的架势,商遣岚刚一落座,许月落便率先开口,他条分缕析的生剖自己,听得商遣岚心口如有针锥。

    许月落天资聪颖,不过半月似乎就已对唇语颇有心得,现如今与人沟通已无大碍,只是语调较之从前多了点说不出的轻柔。

    他嗓音潺湲如溪水漫流,“金陵一战,是我没有提前做好准备,所以导致了现在这样的局面,接下来明则登基,他首先就是收服四境守军,姚氏血脉殆尽,非要牵强,也就剩我这个半吊子,明则登基算不上多名不正言不顺,四境守军就算要反也要打出个旗号来,我看上去就是那个最好的靶子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呢?”

    商遣岚眼神静下来,甚至看上去有点凉。

    “但我不愿意成为那个靶子,”许月落毫无遮掩直直看进商遣岚眼睛,“我所存的半身血脉唯一的意义是我母亲十月怀胎的艰辛,是我父母数年的悉心养育,他们的唯一期望是我自由快乐,而不是让我用它去做欺蒙天下人的幌子。”

    他的目光很轻,却又很专注,像捧着护着一团冬雪要给夏日里的人看。

    “我不要龙子龙孙,不要至高无上,我只想要阖家幸福,人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,起码不必被一家一姓压着,我生在高处,却眼看着高处欺人,我是有愧的。所以遣岚兄,我一定要做到。”

    商遣岚定定看着他,此刻才回过味来,许月落这是来给他喂定心丸的,不仅要哄劝那些张皇无措,痛失所爱的人,还要分出精力来向他这个商家军主帅证明,巨大的磨难没有改变许月落的心智,他还是最初那个他选择的人。

    商遣岚心中五味杂陈,若说作为兄弟,他得给许月落两拳,可若说作为商家军的统帅,他却不得不承认许月落的周全,冷静下来之后,商遣岚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生气,因为比起许月落的兄弟,他永远最先是商家军的统帅。

    许月落如了解每个人一样了解他。

    最后,商遣岚沉默了许久,问他,“言聿,你精心筹谋,抽丝剥茧,将每个人都安抚的无比妥当,那你自己呢?”

    “你能安抚好自己吗?”

    商遣岚走后,许月落起身坐到书桌前,翻开兵书慢慢研读,一直坐到傍晚时分,看了足足两个多时辰,他好像一点不受影响,连翻书的速度都是稳定的。

    时过黄昏,天色渐暗,许月落喊人换灯芯。

    “言一。”

    他如往常一般喊了声,指腹微顿,书页渐渐被暗红色泅湿了一小片,有人默默走上来换了灯芯,许月落维持着垂首的姿势没去看。

    直到烛光随着火花在他脸上晃了几下,许月落才恍若隔世般抬起头,他对上言午的眼睛,下意识先露出个笑,然后才想开口。

    好像忘记了一个,许月落有些愧疚。

    然而这次,却是向来寡言的言午开口,“主子,还有我在,以后喊我。”

    许月落如同被人兜头一闷棍,火辣辣的钻痛,热流已经从眼眶里滑出来,他没说话,只是把头偏向窗外,言午便静静站在他身侧。

    半晌,言午听见许月落问道,“言午,你与言一相识多久了?”

    言午没说话,在许月落掌心划了一个十三。

    “十三年了。”

    或许是他的世界已经没有了声音,言午才能这样轻易听到他的哽咽和颤音。

    “比我晚一些,我与言一相识已近十五年,我刚见到他时不到八岁,他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,刚陪在我身边的时候人很瘦,也很寡言,不过他本性并非如此,才养了半年就整日欢腾起来,比小十七还活泼,常常撺掇我去干坏事,除了精练武艺,书是一点不读,还是父亲压着他才认识了一些字,偶尔调皮过头被父亲罚了抄书还要我帮忙,他那个狗字儿啊,我仿了一夜还是被父亲看出来。就这样了,他还要说我不够兄弟,坑他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你来了,比他刚来那阵还话少,他立刻就相中了你做他的玩伴,处处缠着你,我记得有几次你同他一起外出,回来时脸色黑的能研出磨来,我当时还暗自得意躲过了这一劫,幸好有你来。”

    言午没说话,但神思早已回到过去,回到那些在世子府的树上掏鸟窝,钻进农人的林子摘瓜果的日子,因为跟着言一,他屡屡被烦得要死,却也尝尽了从前人生不曾尝过的百般滋味。

    言一说过,喜怒哀乐,皆是修行。

    “言午,我很难过。”

    言午于是伸手搭在许月落肩上握了握。

    我知道,因为我也很难过。

    “我以为我们能一起活到老,他与他的妻子儿女,我们与我们的妻子儿女,大家比邻而居,手痒了还能一起切磋,高兴了就一起喝酒,笑看小儿玩闹,可这一切就像镜花水月,不知是我奢求,还是长久本就虚妄。”

    “言午,你要好好活下去,你可以选,只要你能好好的活着。”

    许月落的声音一直很淡,仿佛真的虚如过眼云烟,临了,却还是蘸着真情这样对言午说了一句,那一句里有太多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。

    “主子,”言午站到许月落面前,蹲下身握住他的手,“我永远追随你,以我的生命,这就是我的选择。”

    许月落眼里攒了点言午看不懂的执拗,“我想让你好好地活,我们永远都是兄弟。”

    “跟着你我活得最好。”言午第一次说话这样冲,几乎是许月落话音刚落他便吼了出来,青年满目焦切,眸底卷起风暴,“我们这群人,九卫这些人,有钱有闲有自由,没病没灾没吞毒,谁家暗卫做成我们这样?这十多年里我们是走不了吗,我们是不想走。”

    “我跟着你,是把你的念想当成我的念想,这就是我选的,我跟你,我们是一家子一个门里出来的,就算有一天把命丢了那也是我心甘情愿。”

    青年暗地里的火气快要将头发都烧得竖起来,说完就走,也不去管身后人的脸色。

    天光昏暗里,许月落的眸光渐渐淡下去,那片温软清光被荡开,终于露出底下的白骨嶙峋,比燕青为他处理伤口时的寂静还要触目惊心,那是萦绕着死气的一片寒泽。如果言午此刻还在许月落的面前,看清了他的眼神,那他就一定会想起姜净,一定会感到惊惧。

    五陵年少,狼奔豕突,至此终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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