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海顺还记得林翀出事的那个暑假。
周海顺从前一直对林翀不愿意回家这事不太能理解,直到那天他在医院亮着刺目红灯的手术室外,看到那个涂着鲜艳口红,一边嚎啕大哭还不忘破口大骂的林翀的后妈。
那时的林翀躺在一旁的ICU病房里,戴着氧气罩昏迷不醒,可是后妈红肿着眼睛,看他的眼神,并没有一丝的慈爱,反而好像要把他拆吃入腹才算解恨。
那时周海顺突然对林翀不想回家这事儿赶到无比理解和同情。
他每天从培训班回家,就去医院看他。
起初去医院看林翀的朋友不少,后来林翀昏迷的日子久了,去的人少了,就只剩周海顺每天都去。
可他去的越久越是心慌,终于在一周后,林翀从昏迷中醒过来。
周海顺差点儿喜极而泣,那天放学了连书包都没放就往医院跑。他到病房的时候医生刚刚离开,周海顺把一书包卷子往他病床上一扔,“翀哥,你终于醒了!再不醒,都没人帮我写作业了!”
那时林翀拿起周海顺书包里掉出来的卷子,盯着卷子上的一道题看了一会儿,眼睛里像有一片沙漠,神情说不出的干涸迷茫。
周海顺后来才知道,那次落水,受伤的人不止是林澈。
因为在水里缺氧太久,大脑的受损几乎不可逆。
林澈一直昏迷不醒,快要成为半个植物人,林家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了林澈身上,迷信神佛祈求林澈苏醒。
而曾经的天才林翀,因为大脑受损,被意外和厄运夺走天赋,已经变成了一个智力平平无奇的少年这件事,在家人眼里,反而变得没那么重要了。
林翀的读写障碍和天赋从前阴阳共生,因为天赋太过耀眼,读写障碍被优秀的成绩掩盖。是在那次出事之后,天赋不再,读写障碍就更多地暴露,才被确切地诊断出来。
“翀哥在小学的时候跳过两级,如果不是因为那次出事,他应该比我们高两届。”周海顺说,“但那次出事之后,他休学了两年。当时有很多同学以为是他搬家了,他以前就是从北京搬到江市,大家以为他又搬走了。其实不是,他们都不知道,那两年,他在复健。”
那两年,周海顺很少见他。
直到两年后,周海顺上了初中,再次见到林翀,他们成了一个学校的同班同学。
电话是江栀言打过去的,可她听完拿着电话,半天没发出声音。周海顺知道这番话信息量大,他不知道林翀之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江栀言。但关于林翀的事,江栀言一问,他说也不是,不说也不是,里外不是人,心一横,就没藏着掖着,和盘托出了。
江栀言那晚休息得不算很好,半夜生物钟醒了起来记单词,脑子里还会时常跳出周海顺说的话。第二天一早她收拾好书包出门,林翀已经在楼下等她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江栀言从楼梯口出来,天气雾蒙蒙的下着毛毛雨,树叶片片沾湿,他没打伞,像一棵清晨的植物,衣服和头发上都挂着一层薄薄的水珠。
“想见你,就来了。”
“差这五分钟吗?”
从她住的地方到学校步行只要五分钟,他没有直接去学校,特意绕路等在她楼下,就为了和她多相处的这五分钟。
江栀言说:“至于吗?咱俩每天在学校不是坐在一起?”
“是啊,可是最近怎么回事?我总觉在学校白天的时间好像变快了。我每天感觉才刚到学校,怎么一转眼下课铃就响了?是地球自转加速了吗?”
江栀言懒得和他贫嘴,从书包旁抽出一把伞,撑开,林翀从她手里把伞接过去,打在两人头上。
学校门口的包子铺里依然坐满了人,他们听着落在外面渐渐大起来的雨声,桌上的红油小笼包冒着热气,江栀言悄悄打量了一眼林翀,见他吃完了正把筷子放下,她把周海顺昨晚告诉她的事都告诉了他。
林翀起初有点惊讶。
江栀言问,“怎么了?”
“他居然是这么和你说的?”
“有问题?”
“不是,这叫脑子有问题?”林翀说,“区区读写障碍算个啥?再说,我现在已经治疗得差不多了好吗?!”
林翀知道周海顺知道他的事,但除周海顺之外,他出事的事情从没对别人说过。他从前认为没有必要对其他人说起这些,觉得向别人说出自己痛苦的经历会有卖惨的嫌疑。
但是现在江栀言知道了,他心里不仅没有不爽,反倒觉得舒展,甚至暗暗地期待江栀言能够多了解一些。
因为是江栀言,他希望她能懂他。
看起来有点不高兴的反而是江栀言,他们一起从包子铺出来,一路撑着雨伞走到教室,教室门口很多人在收伞,地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水迹,江栀言皱着眉说:“要不是周海顺告诉我,你就一直瞒着我吗?”
“你现在不是已经知道了?”
“那我要是没问周海顺呢?”
“那我也会告诉你。”林翀把手里的伞抖掉水珠,再收好,挂在教室窗户外的栏杆上,对她说:“我会主动告诉你。不过,我告诉你,和你来问我,怎么能一样?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你主动问的,我就会觉得你在一步一步向我走近。”林翀凑近她,伸出食指和中指,比划着一个小人儿在走路,踩着空气,从她眼前走啊走,走到他眼前,他的眼睛里有晨曦般的暖意,视线透过湿漉漉挂着水滴的发梢,笑了,“这样我会更开心。”
这股带着水汽的温热气息靠近又离开,在走进大家的视野之前,林翀又快速地回到原位保持恰当的距离。
教室里的学习积极分子已经自发地开始读书,林翀走进教室的时候,偶尔几个人抬头和他打招呼,他像平时一样懒散地回到座位上,刚坐下,突然问江栀言:“你呢?没什么要问的吗?”
“没有啊。”
“这么冷漠?”
江栀言语文书刚翻到一半儿,只好对他说,“好吧……如果你有话想说,我也可以洗耳恭听一下。”
“洗耳恭听就不必了。”林翀说,“不过说真的,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天才少年,只是普通少年,你不会介意吗?”
“我应该介意吗?”江栀言不明白了。
林翀不知该怎么说。
或许是他从小享受了太多天才的光环的缘故,让他对所有人歆羡期待的目光习以为常。在这个光环骤然消失的时候,他才发现,原来父亲眼里欣喜的光从来不是因为他是林翀,那只是天才的光环照射在父亲眼中,反射出来的虚假光辉。
而当他的光环消失,那反射出来羸弱光辉随之消失,父亲看他的眼神再也不像从前充满期许,更多的只有对平庸者的失望。
“真的不介意吗?”林翀说,“其实我没有大家口中说得那么聪明,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甚至要花更多笨功夫……”
江栀言点点头说,“我明白了。”
“所以呢?”
“不仅不介意,还觉得很佩服。”江栀言说。
林翀愣住。
因为江栀言不是在开玩笑。
两秒后,林翀有点绷不住得意地问:“你说什么?”
江栀言:“我说……”
林翀期待的眼睛里好像要冒出星星了。
江栀言闭上了嘴,默默翻开书,开始早读:“永和九年,岁在癸丑……”
“喂……”
“暮春之初,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,修禊事也……”
林翀:……
雨过天晴,微风带着湿气从窗户吹进来,翻动着桌上的书页哗啦作响,江栀言拿语文书遮住半张脸,露出带着笑意的眼睛。
不仅不介意,还觉得很佩服。
江栀言有半夜起床背单词的习惯,她对不得已保持痛苦的清醒最能感同身受,可是她却不能想象,林翀消失在大家视野里的那两年,他到底经历了什么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当天才的光环消失,对手曾经的嫉妒变成嘲笑,最亲近的父亲从期待变成失望,有人怀疑,有人迫不及待地看着笑话。议论声喧嚣嘈杂,他们情愿相信,仰赖天赋的人终有一日会崩坍于天赋的毁灭。
可是,他没有。
面对所有不友善的目光,他仍然选择从骨子里相信自己,仍然一次次做到最好,一次次在竞赛里夺第一。他跌入谷底,倔强地站起来,拂去泥泞,站在盛夏无尽的大风里,微微昂着头,阳光刺目,刘海飘啊飘,好像永远在飞扬。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永远有一束清晨般的亮光,穿透一切而向前,永远无谓而坦荡。
江栀言想,或许这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天才,只是有人拧着一股劲,以平凡之资做到了天才才能做到的事。
而无论身边的世界如何变化,他永远是那个笑起来清隽又痞气的少年,在他耀眼的青春里,意气风发,所向披靡。
周海顺从前一直对林翀不愿意回家这事不太能理解,直到那天他在医院亮着刺目红灯的手术室外,看到那个涂着鲜艳口红,一边嚎啕大哭还不忘破口大骂的林翀的后妈。
那时的林翀躺在一旁的ICU病房里,戴着氧气罩昏迷不醒,可是后妈红肿着眼睛,看他的眼神,并没有一丝的慈爱,反而好像要把他拆吃入腹才算解恨。
那时周海顺突然对林翀不想回家这事儿赶到无比理解和同情。
他每天从培训班回家,就去医院看他。
起初去医院看林翀的朋友不少,后来林翀昏迷的日子久了,去的人少了,就只剩周海顺每天都去。
可他去的越久越是心慌,终于在一周后,林翀从昏迷中醒过来。
周海顺差点儿喜极而泣,那天放学了连书包都没放就往医院跑。他到病房的时候医生刚刚离开,周海顺把一书包卷子往他病床上一扔,“翀哥,你终于醒了!再不醒,都没人帮我写作业了!”
那时林翀拿起周海顺书包里掉出来的卷子,盯着卷子上的一道题看了一会儿,眼睛里像有一片沙漠,神情说不出的干涸迷茫。
周海顺后来才知道,那次落水,受伤的人不止是林澈。
因为在水里缺氧太久,大脑的受损几乎不可逆。
林澈一直昏迷不醒,快要成为半个植物人,林家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了林澈身上,迷信神佛祈求林澈苏醒。
而曾经的天才林翀,因为大脑受损,被意外和厄运夺走天赋,已经变成了一个智力平平无奇的少年这件事,在家人眼里,反而变得没那么重要了。
林翀的读写障碍和天赋从前阴阳共生,因为天赋太过耀眼,读写障碍被优秀的成绩掩盖。是在那次出事之后,天赋不再,读写障碍就更多地暴露,才被确切地诊断出来。
“翀哥在小学的时候跳过两级,如果不是因为那次出事,他应该比我们高两届。”周海顺说,“但那次出事之后,他休学了两年。当时有很多同学以为是他搬家了,他以前就是从北京搬到江市,大家以为他又搬走了。其实不是,他们都不知道,那两年,他在复健。”
那两年,周海顺很少见他。
直到两年后,周海顺上了初中,再次见到林翀,他们成了一个学校的同班同学。
电话是江栀言打过去的,可她听完拿着电话,半天没发出声音。周海顺知道这番话信息量大,他不知道林翀之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江栀言。但关于林翀的事,江栀言一问,他说也不是,不说也不是,里外不是人,心一横,就没藏着掖着,和盘托出了。
江栀言那晚休息得不算很好,半夜生物钟醒了起来记单词,脑子里还会时常跳出周海顺说的话。第二天一早她收拾好书包出门,林翀已经在楼下等她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江栀言从楼梯口出来,天气雾蒙蒙的下着毛毛雨,树叶片片沾湿,他没打伞,像一棵清晨的植物,衣服和头发上都挂着一层薄薄的水珠。
“想见你,就来了。”
“差这五分钟吗?”
从她住的地方到学校步行只要五分钟,他没有直接去学校,特意绕路等在她楼下,就为了和她多相处的这五分钟。
江栀言说:“至于吗?咱俩每天在学校不是坐在一起?”
“是啊,可是最近怎么回事?我总觉在学校白天的时间好像变快了。我每天感觉才刚到学校,怎么一转眼下课铃就响了?是地球自转加速了吗?”
江栀言懒得和他贫嘴,从书包旁抽出一把伞,撑开,林翀从她手里把伞接过去,打在两人头上。
学校门口的包子铺里依然坐满了人,他们听着落在外面渐渐大起来的雨声,桌上的红油小笼包冒着热气,江栀言悄悄打量了一眼林翀,见他吃完了正把筷子放下,她把周海顺昨晚告诉她的事都告诉了他。
林翀起初有点惊讶。
江栀言问,“怎么了?”
“他居然是这么和你说的?”
“有问题?”
“不是,这叫脑子有问题?”林翀说,“区区读写障碍算个啥?再说,我现在已经治疗得差不多了好吗?!”
林翀知道周海顺知道他的事,但除周海顺之外,他出事的事情从没对别人说过。他从前认为没有必要对其他人说起这些,觉得向别人说出自己痛苦的经历会有卖惨的嫌疑。
但是现在江栀言知道了,他心里不仅没有不爽,反倒觉得舒展,甚至暗暗地期待江栀言能够多了解一些。
因为是江栀言,他希望她能懂他。
看起来有点不高兴的反而是江栀言,他们一起从包子铺出来,一路撑着雨伞走到教室,教室门口很多人在收伞,地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水迹,江栀言皱着眉说:“要不是周海顺告诉我,你就一直瞒着我吗?”
“你现在不是已经知道了?”
“那我要是没问周海顺呢?”
“那我也会告诉你。”林翀把手里的伞抖掉水珠,再收好,挂在教室窗户外的栏杆上,对她说:“我会主动告诉你。不过,我告诉你,和你来问我,怎么能一样?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你主动问的,我就会觉得你在一步一步向我走近。”林翀凑近她,伸出食指和中指,比划着一个小人儿在走路,踩着空气,从她眼前走啊走,走到他眼前,他的眼睛里有晨曦般的暖意,视线透过湿漉漉挂着水滴的发梢,笑了,“这样我会更开心。”
这股带着水汽的温热气息靠近又离开,在走进大家的视野之前,林翀又快速地回到原位保持恰当的距离。
教室里的学习积极分子已经自发地开始读书,林翀走进教室的时候,偶尔几个人抬头和他打招呼,他像平时一样懒散地回到座位上,刚坐下,突然问江栀言:“你呢?没什么要问的吗?”
“没有啊。”
“这么冷漠?”
江栀言语文书刚翻到一半儿,只好对他说,“好吧……如果你有话想说,我也可以洗耳恭听一下。”
“洗耳恭听就不必了。”林翀说,“不过说真的,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天才少年,只是普通少年,你不会介意吗?”
“我应该介意吗?”江栀言不明白了。
林翀不知该怎么说。
或许是他从小享受了太多天才的光环的缘故,让他对所有人歆羡期待的目光习以为常。在这个光环骤然消失的时候,他才发现,原来父亲眼里欣喜的光从来不是因为他是林翀,那只是天才的光环照射在父亲眼中,反射出来的虚假光辉。
而当他的光环消失,那反射出来羸弱光辉随之消失,父亲看他的眼神再也不像从前充满期许,更多的只有对平庸者的失望。
“真的不介意吗?”林翀说,“其实我没有大家口中说得那么聪明,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甚至要花更多笨功夫……”
江栀言点点头说,“我明白了。”
“所以呢?”
“不仅不介意,还觉得很佩服。”江栀言说。
林翀愣住。
因为江栀言不是在开玩笑。
两秒后,林翀有点绷不住得意地问:“你说什么?”
江栀言:“我说……”
林翀期待的眼睛里好像要冒出星星了。
江栀言闭上了嘴,默默翻开书,开始早读:“永和九年,岁在癸丑……”
“喂……”
“暮春之初,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,修禊事也……”
林翀:……
雨过天晴,微风带着湿气从窗户吹进来,翻动着桌上的书页哗啦作响,江栀言拿语文书遮住半张脸,露出带着笑意的眼睛。
不仅不介意,还觉得很佩服。
江栀言有半夜起床背单词的习惯,她对不得已保持痛苦的清醒最能感同身受,可是她却不能想象,林翀消失在大家视野里的那两年,他到底经历了什么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当天才的光环消失,对手曾经的嫉妒变成嘲笑,最亲近的父亲从期待变成失望,有人怀疑,有人迫不及待地看着笑话。议论声喧嚣嘈杂,他们情愿相信,仰赖天赋的人终有一日会崩坍于天赋的毁灭。
可是,他没有。
面对所有不友善的目光,他仍然选择从骨子里相信自己,仍然一次次做到最好,一次次在竞赛里夺第一。他跌入谷底,倔强地站起来,拂去泥泞,站在盛夏无尽的大风里,微微昂着头,阳光刺目,刘海飘啊飘,好像永远在飞扬。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永远有一束清晨般的亮光,穿透一切而向前,永远无谓而坦荡。
江栀言想,或许这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天才,只是有人拧着一股劲,以平凡之资做到了天才才能做到的事。
而无论身边的世界如何变化,他永远是那个笑起来清隽又痞气的少年,在他耀眼的青春里,意气风发,所向披靡。